应想念

这样聊了大概十天，他从网上买了很多初中的练习册来做，语文方面不懂的经常来问我，我觉得这小孩还挺上进，他也是我的一个树洞，我跟他吐槽我们领导，吐槽生活中的小插曲，吐槽我的小情绪，他也跟我分享他老家的风土人情，他们老家的小吃，他写的流水账日记，他最近在玩的一款游戏……我以为因为陪聊，让我淡忘了来自经济方面的压力，来自内心深处的孤寂，老天派他来解闷的么，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。

这天早上他跟我说，他休假结束了要回单位，就不能随时随地跟我聊天了。

我才感觉习惯这种东西挺可怕。

我嘱咐他带好衣服，带好充电器，带好练习册去做。

刚想说几句送别的俏皮话，教务群里发来的表格，赫然显示应涵根本没上过一节语文的直播课，其他科目都上了，练习题都做了。

我截图给他，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
没回复。

我又问：“你走了？在路上不方便回吗？说话啊。”

他还是没回。

我又发：“你都是应付我的？你说让我辅导你，你别的科目都上，就不上语文，是什么意思？你对我有意见，我给你换个老师。还是你学习根本是噱头，只是想找人陪聊！再不回我就拉黑你了！”

他这次回了：“对不起，游老师，我想学习，真的想。只是……只是，我不想看到你的脸。”

不想看到我的脸？我顿时就石化了，这是什么理由，我有丑到影响学生上课的心情？

我心里的鬼火实在压不下去了，感觉智商和长相同时受到了侮辱，恼怒地问：“你给我解释清楚，什么叫不！想！看！到！我！的！脸？！”

他嗫嚅道：“因为，因为……我……还是以后告诉你吧，老师。请你别问了。”

我用最大嗓门发了一段语音：“别叫我老师！应涵，你是什么意思，不想上我的课就直说，花钱找乐子的吧，就你这样还想考学？我的脸怎么了？不配你看？我至于丑成这样？哪里让你觉得不顺眼？”

他打过来电话，慌张地解释。这个人有个特点，一紧张就结巴，一结巴就更紧张了。

“游……游老师你别急，别急行么，你丑不丑我真的不知道，我……我从没上过你的课，你……你在我想象中很美，很美。我想把你的课攒在一起，下次放假一起看。上别……别的课45分钟我觉得很长，上老师你的课45分钟我觉得太短，攒一起的话，像看电视剧一样，这样，我也停留在想象中时间久一点……”

这是什么狗屁理由，貌似我一个语文老师，都听不懂什么叫停留在想象中时间久一点？

我当时气呼呼地说了一句“随便你”，‘啪’的一声挂了电话，心里还冒出一句不太友好的句子，真是丑人多作怪（捂脸）……我喝口茶冷静了一下，如果是普通的学生没上课，这也是人家的权利。我会礼貌地跟家长询问一下原因，挂电话一定会说感谢您的配合，以后有什么问题联系我们老师，一定积极给予解答。

我之所以对应涵这么吹胡子瞪眼，是觉得他脾气好，比较好欺负？还是这段时间他的积极好学，不耻下问都是伪装，我认为自己受了欺骗？

他上班的时候不怎么发微信，到中午十二点应涵发了他们食堂的饭菜图片，白菜，番茄鸡蛋还有一个小炒肉，一看很没食欲的样子。之前听他说，他们吃饭是免费的，伙食不好。

我觉得自己之前发火有点无厘头，既然他给了台阶，我就下呗，问，“你们食堂饭，好吃？”

他回：“很难吃。”

我：“难吃，还打这么多。”

他说：“我有点瘦，想多吃点，看起来健康一些，希望这个月可以长个两三公斤。”

我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个子不高，瘦骨嶙峋，鼻梁骨有点弯曲，看上去不是很好看的小男生，宅、内向，但是善于倾听，内心善良，有耐心很和善这么一个人的形象。

他问我：“老师，你们中午吃饭要多少钱可以吃饱？”

我说：“15-20左右一个盒饭。”

他又问：“那多少钱可以吃好呢？”

我说：“豪华套餐么，哈哈，得30-40。”

他发了一个红包，说，“请老师吃个豪华套餐再喝一瓶冠益乳。”

我当时跟另外一个数学老师大黄一起去外面吃饭，我看着这个红包，有点愣。

大黄也停下来，一看有人给我发红包，赶紧帮我点了。

大黄问：“谁啊，这么好，发这么大红包？请吃午饭？够咱俩吃了，走走。”

我该说是一个学生，还是一个朋友？

收他的红包我有点内心不安，于是我按照他报名的地址，给他邮寄了两本书，反正是名人传，训练口才之类的。

每天的聊天很规律，几乎都是我午休，和晚上回到住处。他会请教我问题，偶尔闲聊几句，用他的话说，我是一个积极正能量的载体，偶尔是个逗逼。不像他们单位有些人，没素质没修养，脏话连篇。所以他没有想要和他们交流的欲望。

好歹为人师表，在内心受过挫折的学生面前，我难道应该灌输负能量么？聊点积极健康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心情都好很多。每个人都有两面吧，阴暗面和向阳面。可能我展示给他的刚好就是向阳面，让他感觉到一丝丝温暖。私底下，我也会说脏话，有负能量。

转眼就到了他生日。

那天晚上七点，他给我打了个电话，跟我说，他哥哥帮他签收了我送他的两本书，还有我们公司发的生日祝福短信。他很高兴。

他是那种高兴发语音都是淡淡的，做事情慢慢的，不急不躁的那种。我翻了他的档案，小伙子本命年了。

我问：“生日快乐额，有什么生日愿望么？”

他答：“如果老师可以做到，会满足我愿意么？”

我说：“你说说看，如果不为难的话。”

应涵很认真地发语音跟我说，“老师，我准备好了，我要跟你视频。”

我说：“什么？视频？”——我心里活动，脑子有毛病吗，视频还要准备好？

他说：“对，我一直在等这一天，希望你能满足我的生日愿望，这么多年，第一次许愿。我想在视频里看你一眼……”

我脸瞬间就红了，有人想看我一眼，多像情话啊，呵呵，可惜额，对方是个不成熟的小屁孩。

我说：“浪费一个愿望，傻x啊，你上我直播课就可以看啊？你看我们公司网站宣传图也可以看到啊，你竟然要许愿，笑死我了。”

他说：“意义不一样。”

是不是搞技术的人都这么死板，脑子都不会变通？上次还说不知道我丑不丑的，真是的。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别人的生日愿望里，就为了看我一眼。

“你确定真不知道我的样子？”

他很认真地回答我，说是。

我是个特别会为别人着想的人，考虑到他实际情况，就拿出化妆包，不假思索地把自己往丑里整了整，对，你没看错，我怕自己太好看让他内心产生自卑感更多，眉毛只补了个尾巴，还一高一低，口红也擦了，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，感觉差不多了。

我发信息给他说，可以了，开视频吧，骚年。

那时候我根本没意识到这个视频，对于他的重大意义。对我来说，稀疏平常，我的一个普通学生有一道普通的题目想问我，或者讲解作文或者阅读理解这样的大题都会视频。

我同意跟应涵视频聊，可能就是想开导一下这个说自己有点丑有点自卑有点不合群的男生，跟他郑重地说一声，生日快乐。

顺便告诉他，你看，生活还是很美好啊，虽然长得不怎么好但是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啊，况且你有技术饿不死啊，虽然性格怪一点，但是你本质很善良啊，总体来说，是个好小伙，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。

不要老纠结过去的谁，又带给你怎么样的伤害。毕竟都过去了啊。像老师一样，向前看，积极面对生活的挫折，感谢伤害过我们的人，是他们让我们内心变得强大、无所畏惧。

我就怀着这样圣母的心情，腹稿也打好了，开了视频。

先说我这边吧，因为晚上灯光不是很亮，加上我的摄像头进过水，所以不是很清晰，我在镜头里带着一天工作的疲惫，还有长久以来被债主的压迫和剥削，眼泪巴哈的，又困又饿，感觉给个枕头就能睡着的样子。

大黄给我泡了桶酸菜面，我怕凉了就端过来接着吃，现在是下班时间，又不是工作，整个人很放松，我觉得他应该不介意我这副形象，很接地气的一个普通老师嘛。这样会让他放得开一些。

刚准备开导，才发现他那边摄像头是黑的。

我咬着叉子，问：“应涵，你人呢？”

他过了大概十秒才开口说话。语气有点紧张。

“老师，你，你在吃什么？”

我：“泡面啊，老坛酸菜的。刚好饿了，办公室刚好有，又刚好有人帮忙泡，就吃呗。不好意思啊，我确实有点饿了，不介意吧。”

他说：“介意。”

我：“嗯？”

“你别吃了，我给你点个外卖。”

我有点生气嫌弃他墨迹：“点个毛啊，我快吃饱了。你人呢？怎么，不敢见人？不是我说你，你到底有多自卑，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很平凡普通的啊，我也就这样啊，你说你逃避有意思？”

他提高声音，还打断了我的话，“老师，请你别吃了，口水喷一屏幕！我帮你点外卖了。”

我愣了一下，看着叉好的火腿肠，又看看手机屏幕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原来他也会生气的啊。

我拿纸巾擦擦嘴又擦擦屏幕，说：“应涵，你赶紧把手拿开，你这样做就是不敢面对你自己，你是比正常人难看一点，可是你也没缺胳膊少腿啊，你一个男生不能这么矫情、扭捏。你拿不拿？”

他犟得很：“我不拿，下次，我下次给你看。”

我说：“那我就不吃你点的外卖。”

当时不知道为啥，就是较上劲儿了。可能我是怕我打的那些腹稿没地方发挥吧。

我还在哔哔，多丑的人老师没见过，你不过是鼻子有问题嘛，你至于扭扭捏捏，你到底是不是个男——话还没说完，高潮来了。

一抬头，他那边的灯全亮了，先看见一间干净整洁的宿舍和叠的整整齐齐的床铺。紧接着他回到电脑前。我可能永远都忘不了我见他的第一眼印象。

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。

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，生平33年没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一张俊脸，我说的是生活中不包含流量明星，我也不追星。

头发不长，很健康的黑色，看起来刚修理过，很精神。肤色白皙，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，帅气中带着温柔，那双眼睛清澈深情。鼻子也没看出来任何异样啊，驼峰的地方侧面看有一点点凸起，正常人都有啊。这算哪门子的有问题？

刚才他坐下那一刹那，我倒是看见了，身材很修长，目测175cm以上，偏瘦，因为经常锻炼的原因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。

他没再讲话，只是端坐着看着我，目光炯炯有神。好像我才是那个想不开等着被人劝的人啊。

我开始懊悔，特么的我为什么要丑化自己啊，我为什么要吃泡面啊，我为什么要说那些什么丑不丑不着调的话啊。

现在打脸了？人家帅气的无可挑剔，小鲜肉啊。我们中老年妇女是没有什么资格生扑了，只能心里默默花痴一下。

我捋了捋头发，感觉再装淑女也来不及了，把方便面桶移出镜头。心里有点生气，为什么骗人呢？

讪讪地说了句：“不如，不如先挂了吧，我去看看外卖来了没……”

他靠近了镜头，抿了抿嘴唇，眯着眼睛笑了一下，特别温柔、淡定地说，“游檬老师，就是你了。”

那个笑好像十年前的胡歌。

糟了，是心动的感觉。

没等我反应过来，那边已经挂断了……

他那句话‘就是你了’什么意思？旧相识认出我了，还是认定我了？桃花运要来了？

不不不。

我仅仅是心动了一下，我并没有打算采取什么老牛吃嫩草的行动。

关于爱情，有人可以无缝链接，不允许自己自己有空窗期，从一场恋爱到另外一场，甚至同时经营很多场，爱了，散了，都很自然，桃花运好得就像住在桃树上。

我以后也会找一个宽厚的肩膀依靠吧，一个人过一辈子总是太孤单。经历很多事情以后，我感觉自己不会爱了，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，可以把命交给他，现在谁要把命交给我，我会嫌弃地让他赶紧拿走。

现在不找，有两个原因。第一个，还清债务之前，卸下心理负担之前，我精力和实力都不允许。第二个，我还没办法从过去的伤痛里走出来，有些东西对你自己有意义，别人感受不到，但是却折磨着你夜不能寐。结婚不能证明两个人是真爱，但离婚可以让我们把人性看得很清楚。

在你最需要家人安慰和疗伤，甚至是经济支持的时候，他说一句性格不合就可以轻易地把和你的界限划得清清爽爽。分割财产才能看清一个人的嘴脸。我一个很佛系的人这种时候都有一种冲动想刚一把，最后为了留存心里的一点美好回忆，还是选择说，算了吧，你高兴就好。

只是默默地把他的微信名字从老公改成了王八蛋。

说那些过去的人，过去的事儿干啥呢，只会给自己添堵，以后姐的生活要自己做主。如果机会合适，我还是想自己创业开培训学校，如果有合适的投资人，我还是愿意合伙，把流程制度更明确正规化就行了，不能因噎废食。

我不恨赵岚让我过上了现在这样起早贪黑、狼狈不堪的生活，我也不恨那些家长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时候的恶语相加，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一些磨难不是坏事，我还扛得住，总觉得我还有翻盘的机会。

我之前跟大黄说，等我以后赚够了钱，还清了债，我要给自己放个假，去欧洲转一圈。

大黄说，应该先找个伴，再去吧，不然路上没人说话多孤单。

我摇摇头，不行，我得先去，路上找，找个志同道合的，然后带回来，一起创业一起生来一起活。

大黄说，何必舍近求远，我就可以陪你去啊。

我坐直，一拍大腿，也行啊，你赶紧找个女朋友，到时候咱仨组个团，一起去浪一圈，你俩还顺便把蜜月度了，你英语比我好，有你在，买东西打听地名，不用比划，省事儿。

大黄吐了一口茶叶渣滓，一脸嫌弃的看着我，好像我要去搅和他的蜜月之旅似的。现在的男人，怎么这么小气。

继续说那个应涵哈，我们仅仅视频过那一次，我就没什么勇气再有第二次了。是我太傻太天真，别人说啥都信，还搭上自己拙劣的表演，真是糗死了，这不知道是这厮故意捉弄我，还是美不自知。

应涵关了视频，脑中空白了许久。拿着电话的手心全是汗，手指还微微颤抖，他不敢相信，刚才那个表现得还算淡定从容的，没有逃避没有出丑的，真的是之前看见女性都有意回避，不敢抬眼正视对方的自己？

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勇气，让他敢跟她张口，说想要这个礼物？只有他自己知道，他这几天反复练习了多少遍，一次次否定自己，怕被拒绝，又心不甘重新鼓起勇气，他笨拙地为这份礼物准备着，万一她同意视频了呢？宿舍里，凡是摄像头能看得见的地方，他都擦得干干净净，床单铺得整整齐齐，物品摆放得规规矩矩。

那一晚他彻底失眠了。

他以前老在书里看见祝你开心快乐，他当时心想那人真傻啊，快乐是什么东西？长这么大为什么我从没遇到？

可是，躺在床上，感受那颗跳动得很快的心脏，他觉得那就应该是快乐吧。

他得感谢这次生日，他过得最特别的一次，收到的是最喜欢的礼物。他灰暗的人生好像透过来一束光，暖暖的，让他贪婪地想要嗅到更多。

带给他这种暖暖的感觉的是游老师。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得不可方物，但也端庄、秀气、耐看。他以前老失眠，所以很讨厌那种胡思乱想的感觉，但那天晚上，应涵觉得第一次很享受这种状态，因为老师调皮的样子就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转，还跟他说，要勇敢别矫情，丑就丑点什么的，真的，从没人这么关心关注过他。

他都24岁了，第一次对一个异性产生如此奇妙的，想要亲近的，不舍的，想了解更多，意犹未尽的感觉……